【狸猫与太子·1】
康天宝九年,七月,大康皇都,长安,长安县,延寿坊。
长安县是长安城的两大县之一,因地处皇城脚下,所以热闹不比别处。大康王朝是个新立的大王朝,与其说它是改朝换代,倒不如说是一统天下。在这之前,数不清的小国每天你争我抢,一直到后来威远大将军的出现,终于结束了这分裂割据的局面,统一中原,建都于长安,后来威远大将军称帝,定国号为元武。元武帝登基后没几年就驾鹤西去,在众人都以为他会传位给自己大儿子向明的时候,这位征战多年的老皇帝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事,那位仅有十九岁的小儿子向阮,在百官朝拜之下,登基了。
而那位大皇子向明呢,以左臂残疾不能操劳为由与皇位失之交臂,被封为宁王,安安生生地“颐养天年”。
对了,忘了说了,宁王的左臂伤残,也是在一场战役中,为了救自己的老父亲而伤到的。
不过这些宫闱战场之事,也就只是在茶馆说书人的话本里会提到,价值也不过就是几口唾沫和几枚铜板。对于老百姓来说,要的是天顺地和,要的是世界太平,要的是地里沉甸甸金灿灿的高粱谷子,要的是能做事的老婆和有出息的儿子,那些离他们百八十丈远的皇家事,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两个字:“无聊”。
一群人争来抢去,还不如眼前这捆柴来得实在。
嚷闹的人群来来回回地穿梭着,旁边便是西市了,太阳即将落山,老百姓们都赶着闭市之前把必需的东西买回去。
市里的喧嚣杂乱传到那一方小小的院子里,带来无尽诱惑:
“冰糖葫芦啊,冰糖葫芦,不好吃不要钱啊!”
“烧饼,刚出炉的烧饼,一文钱一个,便宜了啊!”
一声声叫卖不绝入耳,可院子里的孩子却没什么心思去幻想吃食的美味,他们耳朵里,只有这一根小竹棍的声音:
“笃、笃、笃......”
孩子们迈着步子,挺着那小小瘦瘦的腰板,踢着腿,架着山梆子一圈一圈地走着。
走圆场是基本功,唱昆曲的角儿们哪个不是练过十年八年的。
且先不说别人,就那近日宫里正当红的方先生,坊间传的是唱曲奇才,不照样儿是童子功练下来的?!
若想人前显贵,就得人后受罪。
齐师父是深谙这个道理的,所以对于面前这帮小子们也不留情面,从早到晚,喊嗓、扳腿、走圆场......几乎就没停过。
“笃笃笃......”
竹棍声越来越快,孩子们也越走越快。
白到发黄的汗衫湿哒哒地黏在身上,说不出的憋屈难受,头发也是,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上,搔得额头发痒,可又不能去挠,心燥得很。
七月的太阳就算要落山也依旧热情,热辣辣地释放着全部。孩子们在这快要窒息的空气里机械地绕圈走着,棍声一停,他们便要定住亮相,架着架子,瞪着眼,定住不能晃一晃。
汗珠子又顺着额角滑了下来,就要滴进眼睛里,又疼又痒,像在皮肤上点了一把火,慢慢地烧着、熬着。
这样的苦,小孩子又怎么受得住?只见他狠命地眨了眨眼,想把汗滴挤下去。
“小六,干什么?!”师父浓眉一立,两道精光射了出来,竟是比那太阳还要灼人。
孩子蓦地受了惊,再加上一天的劳累,身子一晃,竟一步没站稳,堪堪地摔了下去。
黄土飞扬,掀起一股黄雾,孩子倒在地上,还没意识过来,棍子已落在身上。
“妈的,躺地上装什么死,给我爬起来!这点儿苦都吃不了,他妈以后怎么当角儿!”
竹棍的力气并不轻,实实在在地打在那小小的身躯上,孩子没有反抗,抱住脑袋,缩在黄雾里,一下一下地忍受着背后的疼痛。
师父见他半天也不站起来,气急败坏地一脚踹了上去,踢得孩子尖叫一声,好像断了翅的鸿雁的悲鸣。接着,孩子身体被提了起来,拖拖拽拽的立住,身子不由自主地晃着,师父又是咆哮着叫到:“他妈的,定住!”
孩子一惊,小身板儿随着本能,做了个亮相的姿势。可刚挨过打的疲惫身子骨真是不争气,根本就站不稳。
意料之中的,一棍子落在脊背上,瘦瘦的身体本就没有多少肉,落在骨头上的疼痛更是浸到了血髓里。孩子脑袋被疼痛激了一下,瞬间清明,立身挺住,不再晃动。
师父仍是不满,扬起的棍子又要落下,小孩惊闭起眼睛,等着那将到的苦痛。
迟迟的,棍子并没有落在他身上,只是身边的地面传来了一声巨响,“咔擦”一声,棍子断成了两节儿。
师父又暗暗地骂了一声,扔下手中的半截儿竹棍,又狠狠地瞪了孩子们一眼:“定好了!”言罢,转身离去。
小六和众师兄弟定那里,一动不动。可他眼前的院子却晃了起来,那几间破屋在晃,那几株柳树在晃,墙根儿在晃,老猫在晃,一切都在晃。
不知不觉地,孩子的脑袋垂了下来,眉毛高抬,带着下面漂亮的眼睛强强睁着,酸涩的眼睛泌出泪水,恍恍惚惚,盯着地面。
黄土的地面,印着他刚刚摔倒的痕迹,还有被踹开的一段纹路,将刚刚众人走圆场的脚印截成两段,两节儿竹棍躺在地上,断裂的地方尖喇喇的,好像恶魔的獠牙。
孩子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黄土。
越来越看不大真了呢。
就好像,就好像有一盘黄馍馍在等我。
咦?黄馍馍怎么还能转呢?
孩子就这样看着面前的“黄馍馍”不停地旋转。
“师兄,师兄!”身后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声音。
是小七吗?
叫我作甚?
小六疑惑着,抬头想要向后扭去,谁知,一抬头,便看到那凶神恶煞的身影从远处走来。
欸?怎么是倒着的?
小六还没意识过来是怎么回事,就觉得眼前景物转得他头脑发晕,终于,他两眼一抹黑,是真真切切地晕倒在“黄面馍馍”里了。
“师哥?师哥?”
稚嫩清脆的童音在耳边不住地响着,吵的小六不由得皱了皱眉头。
“师哥,快醒醒啦,该吃晚饭了,是黄馍馍哟!”
黄馍馍?!
小六轻轻睁开了眼,到也不是他馋,实在是饿到极致了,一想到黄馍馍,胃里就叫嚣得更厉害。
一睁眼,便是一张清丽的面庞,尖尖的下巴,红红的嘴,眼睛是吊上去的桃花眼,眼角开得恰到好处,柔媚而又不妖俗。
哦,是小七啊。
小六想撑着身子坐起来,可只是一动,就觉得浑身酸痛,身架骨头好像都散架了一样。
非同一般的难受让小六忍不住哼哼了两声。
他本就只是小孩,忍不住疼自然该呻吟。可谁知就在他哼了这一声之后,便再也不肯吭声,只是挣扎着要下炕。
“师兄,师兄,难受就别下来了,我去给你拿回来。”小七忙忙扶住小六,看他难受,做师弟的心里也不舒服。
他和师兄打小就在戏班子长大,每天同吃同住,虽然戏班子里也有师兄弟,可终究没有他们两人亲。
小七性子欢快一点,脑子也灵光,时不时就会逗得众人捧腹大笑。虽然有点任性,可小六是做师兄的,不论什么都会让着他点儿。
小六则是讷讷的,不大会说话,众人笑的时候,他也只会傻傻的跟着笑两声。人虽不如小七聪明,可性子确是韧到了极致,做不好的动作,总要自己加班加点,直到练会为止。
两人虽是师兄弟,但其实比亲兄弟还要亲。小六也实在不像个做大的的,平素里挨了外人的气,也都是小七给还回去的。但这个师哥的温柔可是出了名的,非但脾气好,做一些家务也是利索得紧。
于是这戏班子里,大一点的师兄们总会开玩笑说:
“这以后娶不到媳妇儿了,把六师弟娶回家也是极好的啊!”
日常听到这种话,小六总会羞红了脸,闷不做声。
小七则会护在小六身边,大声冲着那些师兄说:
“不行!师兄是我的!”
众人哄笑之余,到真是有人戏弄地说:
“那七师弟就娶了他的六师兄咯!”
童言无忌,可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
至于谁是说者,谁是听者,不便追究。
可小七那一句稚嫩的誓言,终究是慢慢在小六心里生了根、发了芽......
望着眼前面露焦急之色的小七,幼小的心中是有些高兴的。可他那股拧劲儿就是一直抻着,非是挣扎着下了炕,也不要小七扶,自己一人走到了厨房。
说是厨房,倒也实在是勉强。黑洞洞的屋子里,一口大锅横在地上,里面飘着几片菜叶,几点菜油,旁边一个箕筚上放着几个黄馍馍,一群小子蹲着围在锅旁,脏兮兮的小手正拿着馍馍蘸汤吃。
旁边是一个小炕,草席子从褥子底下露出来,炕火口那儿堆满了烂菜叶子。夏天还好,不用烧炕,若是到了冬日,那可有他们受的了:
先是要成天地制碳泥,把碳捣成碳粉,和红泥和起来,再烤出形状,一块一块地累在屋外。
早晚都要烧火,不论是炉火还是炕火,都是要小心翼翼地烧,若是烧的不好,冒出烟来,且先不说那满屋子呛人的烟气,这可是会遭师兄弟们的冷眼的。
小六慢慢地挪到锅旁边,揣揣地望了师父一眼,见师父没有什么反应,默默地行了礼,拿起黄馍馍到一边去吃。
独自一人吃了好久,连嘴里都是黄馍馍微甜的涩味,忽然,一只盛着菜汤的碗递了过来。
顺着碗向上看,是细细的胳膊,窄窄的肩膀,而后,便是那张笑靥如花的脸。
“小七,你......哪来的碗?”小六诧异道。
平日里他们吃东西,是从不用碗的。就着锅稀里糊涂吃一顿,也差不多能吃到半饱。碗这种讲究东西,整个戏班子也只有师父以及受了病的师兄弟会用一下。
“师父叫我端来给你的,快吃吧!”
小六接过碗,只见那碗里的菜汤叶子多了些,菜油也多了那么两滴。
这是师父额外给他的!
小六不禁很是感激,抬头望向师父,只看到师父不置可否的神情,以及眼角残留的温暖。
齐师父身材高大修长,一张脸虽然细细碎碎地爬上了皱纹,可不难看出在年轻时候也是美男子一个,高挺的鼻梁,冷峻的嘴角,一双眉毛总是皱成川字,整个人往那一站,就好像一颗竹子一样。
师父适才,是在看我吗?
小六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,通体都忘记了那棍棒的疼痛,只是觉得舒爽极了。
大口大口地把饭吃完,师兄弟们又集结在一起,打算继续练翻跟头。小六与小七练了一阵儿,师父把他俩点到屋子里。
“今晚你们念《论语》吧,不练了。”师父沉声说道。说着,拿出一本破旧的《论语》来。
那本论语纸面已微微发黄,书脚有卷起又压好的痕迹,古朴的隶属大字印在封面上,仿佛有着沙子般的晦涩与沧桑。在页脚上有一个苍劲有力的大字“叶”,这应该不是齐师父的字迹,师父的字迹更洒脱一点,小七心想。
小六与小七乖乖地从自己睡铺处取出自己之前抄写的东西,回到桌前,顺着之前念到的地方就读了下去。
“凤兮凤兮!何德之衰?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已而,已而!今之从政者殆而!”
明亮的童声诵着孔圣人的《论语》,竟是格外地好听。
也不知是何原因,小六和小七与众师兄有一点不同就是:师父会教他们识字读书。
这可真算件奇事了。
且先不说齐师父是怎么有的文化,就是有文化,他也只是个戏班班主,又不是什么私塾先生,而且,为何独独教这两人?不过不论是为何,二人经常会在别人练功的时候,在屋里读鲁孔丘的圣言。对那些还在苦练的同班兄弟,坐着背书可算是“特权”了,孩童稚嫩的心里自然会有不平之意,这大概也是为何他们总是受排挤的原因了吧。
孩子坐在破桌前,咿咿呀呀地读着书,不知不觉,也便到了该睡的时候了。
麻溜儿地爬上炕,钻进被子里,小七仍像以前那样,如树獭一般扒到六师兄身上,把师兄禁锢在自己怀里,好像一个占着吃食不放的小孩子。
夜渐渐深了,小六轻轻偏头,看到那张睡梦中的脸,稚嫩干净,鼻翼轻轻翕动着,显然是睡得正香。
小六慢慢将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拿开,又放了条枕头在他怀里,看着面前的人儿只是微微皱皱眉头,咂咂嘴,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,满意又宠溺地笑了笑,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,蹬上鞋溜了出去。
直跑到院子里,他才长出了一口气,看着清明的月色,活动了的活动筋骨,开始走起了圆场。
踢腿、走步、定点、亮相,一举一动都是流畅自然,不知比白天好了几倍。
可他仍是不满,像是和自己较劲一样,一圈一圈走着,原来黄土上的笤帚印上,也踩上了一串小小的脚印。
夜是静的,只留下他的脚步声,小人儿非是不知疲倦,只是较真,犟着牛脾气,就是不停歇。
院子里的孩子的努力,一点一滴都看在他师父的眼里,看着他走完圆场又去翻跟头,跌了几次后,师父终于看不下去了,走出房门。
小孩是肯定被吓到的,如鸵鸟一般缩起身子,等着惩罚。师父见状,虽心下好笑,但面上依旧凶悍,骂了几句后,便指导了起来。
“屁股绷紧!”
而后,“啪”的一声打在屁股上。
“大腿用力!”
又是“啪”的一声打在大腿上。
师父虽然严是严,但小六再也没摔跟头,一老一少就这么练着,直到东方既白。
日日的训练没什么两样,师父依旧严格,棍子依旧是挨,嗓子依旧喊,圆场依旧走......
唯一的不同,大概就是门口多来了一个疯子,衣衫褴褛,蓬头垢面,整日整日地在门口的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,也不乱喊乱叫。不会去乱吃垃圾,只是每天埋在垃圾堆里,不知是为什么。
师父似乎极其可怜门口那个疯子,时不时会让徒弟送吃的给他,疯子也不吝啬,抓起来就吃,风卷云席。
于是,戏班子里用碗的人,便又多了一个。
很快地入了秋,天气是一日日地凉了下来,孩子们也都添了夹衣,褐黄的麻衣套在身上,倒也能挡着些风雨。
一日,寻常晚饭过后,师父名小六收拾了剩饭,顺带着些夹衣,给门口的疯子送过去。小六是不愿意的,他胆子小,又不善交流,更何况是跟一个疯癫的外人。
但师父的命令又怎是他可以随便违抗的?孩子也就只好不情不愿地收拾了东西,去找疯子。
疯子依旧在垃圾堆里翻找,黑灰色的头发散乱地披着,一束一束的,还粘黏着一些不明物。衣服也早已脏的不成样子了,明明已入秋,可他的膝盖,小腿,都露在外面。
他不冷吗?
小六想着,缓缓挪过去,想着把东西撂下就走,可幼小的心灵对这个与众人不同的人又是充满好奇,终于,好奇战胜了恐惧,小六缓缓地挪了过去。疯子并没有注意到孩子的靠近,只是一味地在垃圾堆中翻找。
“哪里......在哪儿?”
喃喃的话语更是激起了小六的好奇,他又靠近了些。
在垃圾里翻腾的手更是令人作呕,恶臭扑鼻,小六只看了一眼,便想立马逃开。
但就在离开的那一刹那,小六惊住了。
疯子,只有九根手指!
他,他没有右手小指!
孩子没见过这样的情景,呆立了半天,终于反应过来,正要逃跑,疯子像是意识到什么,抬头看他。
二人视线相交。
孩子看到了,看到了那双眼睛。
愤怒,不甘,悲恸,绝望......
还有乞求。
不是乞丐那种乞讨的卑贱模样,而是一种天上神仙落入凡间,迷失路途的绝望乞求。
一种浓稠似血浆的乞求。
孩子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,他的心一阵抽痛,仿佛有人用一根细如发丝的绳子绞裂一般。
疯子长得并不难看,如果抛开那肮脏的外表,他甚至可以说是秀气俊美的,只是那双眼睛,真是,真是令人窒息。
孩子看到疯子的嘴动了动,低哑的声音从喉口溢出:
“一样......”
孩子落荒而逃,一直跑回院里。
一样。
什么一样?
我和你,一样?
孩子估计是真的受了惊,自那次回去,便大病一场。
他心里只有疯子说的两个字:“一样......”
孩子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师父教的孔圣人之语:“凤兮凤兮,何德之衰?”
孩子又想起来了,这句前一句是:“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”。
楚狂。
也是疯子。
楚狂为谁而狂?
疯子又为何而疯?
孩子想不明白。
也是,他若明白了,又怎有下文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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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里的小六真的不是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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